卢瑟福的32号办公室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复杂。办公区只有一张“老板”桌，上面有一只篮球大小的碧色球状思子模型，在缓缓旋转，这似乎已经是思子研究所各个房间标志性的设置了。南半部的生活区和编码室大致相当，只是东面是单人沙发，西面的多人沙发要长些，大约可坐四到五个人。卢瑟福雄鸡般的身形和索迪大致相仿，只是全身的碧光更深些，呈墨绿色。他倒是一派学者的风范和气派。我们一干人进来后，他只是从单人沙发上欠了欠身，嘟哝一声：“来啦？”
便“坐”下一言不发。索迪张罗着为我们每人煮了一杯咖啡，便说有事告辞了。孙老在自己老师面前显得有些拘谨，他很扼要地将来意作了说明，特别强调了我提出的问题。卢瑟福雄鸡般的身形只是礼貌性地躬躬身，表示在听，但他显然在沉思，想着另外的问题。对于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类顶级物理学前辈，我和褚君自然是诚惶诚恐，急切想听到他的教诲，然而他却一言不发，沉默良久，视若无人。我的心凉了一大截，孙老却显得越发不安，不时挪动着身形，笨拙而滑稽。“卢瑟福老前辈，我知道我提的问题非常幼稚，但如能亲耳聆听您的教诲，我将三生有幸。”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脱口而出，打破了尴尬的沉寂。对面的“雄鸡”转首看我，用很重的鼻音冷冷地说：“三生有幸？我在地球上的尸体已经化为朽土，地球人还有谁记得我？”
“不，您的学说贡献和名声在地球人类科学史上不仅名垂青史，而且声誉日隆。”
真的，这一股机灵劲儿如神灵天降，令我兴奋异常，而我从来没有如此恭维过人，“就拿我这个中国的无名小辈来说，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对您老也崇拜得五体投地。您的一句千古名言让我刻骨铭心，我多次在课堂上向我的学生解读您的这句名言，那些孩子们对您真是景仰极了！”
“哦，名言？还是我的名言？我的哪一句名言？”
老先生来了一点兴致，侧身“看“我。“‘不要让我看到任何人在我们（物理）系里谈论宇宙’，这句话是您老人家说的吧？”
我机敏地答道，不由沾沾自喜，我的灵感真是神来之笔！不过，这句名言的确是我生前向学生介绍卢瑟福时所提到的。实质上这句名言成了卢瑟福对自己物理学巨大成就的一种反讽。当初他以为自己对微观物理世界的揭示和整个大宇宙无关，实质上却打通了探知宇宙真正秘密的通道。这真是一步险棋，弄不好这拍马就拍到了马腿上。但我相信万事可穿就二(二)是马屁不穿，这句名言或许就反证了卢瑟福的伟大。果然，对方哈哈大笑起来：“这位是吴小弟吧，很会说话嘛。”
我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向对方鞠了一躬：“是晚辈，冒犯前辈了。”
褚君也随即“站”了起来，向老人鞠了一躬，惶恐地说：“前辈，我的这位小老弟口无遮拦，信口胡言，您大人大量，就原谅他一回吧。”
褚君在不失时机地损我，可恶之极！“你们坐，你们坐。”
老头像在连连摆手，动作十分古怪：“不要紧张，不要拘谨，我这人虽然资格老，但不会在晚辈面前摆架子。对不起，我刚才走了神，怠慢诸位了。”
老头客气地做出动作让我们喝咖啡。我和褚君如释重负地“坐”下，我心想这老头说不定还真是个好脾性，只是这褚君不知是何居心。趁老头喝咖啡的当儿，我侧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卢瑟福前辈，算起来，您也是我孙云铸的祖师爷了，”孙老头说着又“站”起来向对方谦卑地鞠了一躬，“今天我们吴小弟提出的问题，其实我也不是太清楚，真的非常想聆听老师的教诲，恳请老师在百忙之中给晚辈学生上一课。”
孙老头对卢瑟福的恭敬令我暗暗吃惊，我越发对这位“祖师爷”敬畏起来。看得出，卢瑟福老头这才开心起来，只见他立在沙发上莫名其妙地翻了一个筋斗，不知如果还原人形后是一个什么样的动作，表达了什么意思。当然来不及多想，老人家乐哈哈地开口了：“你们这一套我生前就领教了不少，告诉你们吧，不要说我生前有多少学生和崇拜者了，就是死后来到十四棱面，就有一千四百名高质量的‘粉丝’，他们生前都是著名的物理学家、化学家、生物学家，还有著名医生，所以也不在乎多收你们这几位中国学生。好吧，今天我就讲讲我们留守十四棱面的所有知识学者型灵魂的使命。这个问题意义极其重大。这位吴小弟为了这个问题专程来到这里，真是深得我心。我有个要求，在我讲解中，你们难免会产生这样和那样的问题，提问题可以，但不要打断我的话，讲话中我会稍作停留，你们可趁这个时刻提出问题。云铸老弟，请给我沏上你们中国的铁观音茶，我喝完你就得给我斟，我的茶杯不能空。”
。“当然，当然！”
孙老连声应答，褚君连忙站起，准备代劳，却被孙老按下。“你不知道怎么沏，你们认真听就是。”
他说着，一蹦一跳屁颠颠地跑去侍候老人家了。“如果简要地概括一下，”老人家开口了，声音低沉，但却清晰，中国普通话不算标准，有莫名其妙的卷舌音，咬字清楚，中气十足，其磁性恰和心中意念呼应。我和褚君正襟危坐，屏气凝神，洗耳恭听。“我们十四棱面留守的知识灵魂有三大使命。第一，为地球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提供思子支撑；第二，打通十四棱面时空界面隧道，和翻转过去的各个界面地球人类灵魂交流、交往、沟通；第二(二)三，寻找和打通我们这个四维黑洞的其他六十二个棱面的虫洞，探寻其中的秘密，然后才能找到通向五维空间的隧道。这三大使命，对于我们地球人及其灵魂来说，意义极其重大，前景极其深远。”
他停顿片刻，一口饮尽杯中的咖啡，又接过孙老头递上的热茶，似乎看了我们一眼，惬意地呷了一口：“关于第一个使命，你们刚才已经听过那位意大利老教皇的演讲，一定以为答案很清楚了，其实不然。还有比较重要的补充。比如说目前每年地球各类精神病住院患者已经达到四亿人左右，还不包括未住院的、轻症患者在内。各类精神病的发病机理和发病原因，地球人类至今没有弄清楚。实质上，无论哪类精神病患者发病的直接原因是什么，不管是受到突发性的强烈刺激、长期抑郁苦闷也好，还是先天、遗传因素也好，其发病机理则是思子理性思考这根螺旋管道发生堵塞或变异，目前地球世界的任何对症药物，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最多只能缓解病情，不能有效防止复发。其实，精神病患者大脑内部那些变异或堵塞的思子，是可以进行切除置换的，也就是说，地球人的任何精神疾病，都是可以根治的。我们思子研究所第十三分所就是专门研究三维空间地球人各种与思子有关的疾病及其治疗的。他们这些年来对十四棱面近十万地球精神病患者的灵魂及其思子结构进行广泛研究、诊断和治疗，已经在实验室中成功地切除并置换了患者病变的思子，所以回归地球的所有精神病患者的灵魂，其主体意识解构后的思子组，都是健康的。然而，这一点并不能保证阻止地球人类精神病患者逐渐增多的趋势，相反，预计目前地球在五十个地球年之内，全球精神病患者尤其是忧郁症患者有一个爆发性上升的阶段，前景非常可怕。你们知道，未来五十年内，地球人类将全面进入智能时代，在这个时代，各国政府部门、国防部门、科研部门、军事部门、经济部门等关键岗位上的工作人员中，各类潜在的精神病患者、心理疾病患者、忧郁症患者将大幅增加，他们在岗位上发病时引发的各类操作失误、恶意破坏所引发的事故，尤其在癫狂时下意识的恶作剧，极容易引发极其可怕的各类社会政治危机，造成巨大的甚至毁灭性的灾难。然而，在十四棱面成功的思子切除置换技术我们目前却无法输送到地球。我们已有一百二十七名相关专家主动回归了地球，可惜，他们主体意识被解构后便失去了记忆，其相关中坚思子组虽然也有部分成功地植入了部分胎儿的大脑发育过程，但一来还要等待这些婴儿长大成人，并且其本人有志精神病的医学研究，极具偶然性，概率也极小；二来即便这些中坚思子组真的在宿主的医学研究中发生了作用，但也不能直接引导他找到相关答案，甚至连人类精神疾病因思子而起的终极病因，地球的相关医学专家也未必真能找到。当然，最主要的，即便地球医学界真的知道置换病变思子可以根治各类精神病患者，在三维空间也根本无法做这个手术。好在我们目前已经掌握了通过虫洞直接更换精神病患者病变思子的技术，但难题在于我们目前只知道十四棱面有通向地球胎儿大脑发育的虫洞，却不知道是否有通向各类精神病患者大脑治疗的虫洞。但我个人可以确定，这个虫洞肯定存在，即便不存在，我们也可以自己制造人工虫洞。我估计二号硅棒的某个菱面中外星人已经储存了制造这条人工虫洞的相关资料和技术，十三研究分所的几位顶级科学大佬正在全力攻关。”
他停了下来，接过孙老头递来的刚沏好的新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沉默着。我和褚君面面相觑，居然一个提问也说不出来。老头躬着身，像在沉思，却显得格外忧郁。“老前辈，除了对地球精神病患者的根治问题，对格来孟教皇的演讲您是否还有更重要的补充？”
褚君“站”起来怯怯地问道。总算打破了冷场。老头雄鸡般的身形缓缓抬了抬，说：“当然。精神病问题不算重要的补充。最重要的补充，是三维世界地球的毁灭和人类如何继续生存的问题。”
他的声音缓慢而极为沉重。我灵机一动，胆子也壮了起来。“这个问题格来孟教皇的演讲中也提到过。”
我说。“他提的是通过我们这边向地球胎儿输送高质量的思子，大幅提升地球教育培养高端科学和人文人才的效率，还有移民外星球之类的说法吧？”
老头敏捷地插了上来，“那仅是权宜之计，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呀。”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口吻深沉：“地球人类恐怕很快就会面临两种毁灭性的灾难。一种是巨大的地球自然灾变，或者是冰河期，或者是小行星撞击，或者是大面积的火山爆发以及超级烈度、震级、规模的地震、海啸。另一种是全球规模的核战争，这两种灾难足以毁灭地球上的全部生物和生命。在这两种灾难面前，所谓移民外星球完全是扯淡。”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还是褚君反应快，他吃惊地问道：“老前辈，十四棱面除了向地球胎儿输送高质量的健康思子以外，难道还有其他途径和方法来阻止这两种地球灾难吗？”
老头躬身沉默，像在深思，又像在斟酌他的答案。孙老头在“祖师爷”身边续完水，朝我们摇身示意，不要追问，不要发声。“是的。”
感觉睡了一觉，才听见老头一字一顿地回答，“这个问题我不想详谈，因为我们团队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后面我可能会提到。这里我做一个提示，外星人在十四棱面留下的一切遗物，都在证明他们的思子灵魂不仅仅掌控着思子世界，而且掌控着宇宙大部分物理粒子和反粒子的运动、碰撞、组合以及生成。好吧，第一个使命就聊到这里，下面我再来谈第二个使命。”
如果说，十四棱面的人类灵魂思子还能控制思子以外的物理正反粒子，那就……我几乎不敢想象下去。但是，正如卢瑟福老头所说，外星人在十四棱面留下的一切遗物，不是无所不在地证明他们的思子的确有这种匪夷所思的掌控能力吗？从硅屋的建造，到思子隧道的建成，直至那三根神奇的、我现在也弄不明白个大概的硅棒，哪一样不昭示着他们的灵魂在得心应手地操纵着微观物理世界？我知道这是一个极为敏感的问题，它所涉及的内容和深广度简直无法想象，其中任何一个事实的提示都可能细思极恐，都可能引发出令人无法直面的拷问。我非常理解老头为什么不愿就这个问题铺展开来谈，他也怕呀。我思绪游走，褚、孙二人一言不发，卢瑟福老头说是讲第二个使命，却长久沉默。“老前辈，我们在等着听您讲第二个使命呢。”
褚君终于忍不住开腔了。老头回过神来，作点头状：“对于我前面所讲的，你们还有问题吗？”
我念头一转，急忙回答：“当然有许多想法，但您刚才说过后面会提到，您后面提到的或许就是我想要的答案。”
“哦，是这样。好吧，下面我就来讲第二个使命。”
老头心领神会地作点头状，笨拙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声音低沉地娓娓道来：“关于十四棱面每五百地球年一次的时空界面的翻转，你们也许都知道个大概。但这种翻转的原理，你们可以说一无所知。就连思子研究所目前的研究进度，也只能将其基本原理说清楚，而且是在一号硅棒第十二菱面的初步解读中才弄清了基本原委。实质上，从十四棱面时空的整体来说，它就是一个巨大的虫洞，它至少和整个银河系所有智能生物可以生存的行星相对应，而这样类似地球的行星，在银河系中大约有二十多个。而地球人死后灵魂来到十四棱面的历史，前后算起来只有大约六千地球年的历史。为什么只有六千年，因为六千年前地球人类最先进的文明实体中知识群体大脑中思子生成的数量和结构，才达到被十四棱面虫洞输送的标准，不仅如此，一号硅棒第十二号菱面几乎与此同时开始向地球人类胎儿通过虫洞输送补充思子。这是外星人留下三根硅棒时的特别设置。他们早就精确计算到地球人类成长的步骤和进程，因而至少三十代地球人死后灵魂在十四棱面还无能力在回归地球时补充足够的健康思子阶段，暂由第十二菱面代为输送。实际上可以说，第十二菱面是地球人类文明进程中理性成长的摇篮。”
老头停住了，躬身沉思，或者在等着我们的提问。我震骇之余，竟有些感动，不由脱口问道：“这么说，这拨外星人非常关注地球人类的成长，还相当热心地伸出援助之手？”
“这不是一般的关怀，而是他们的使命。”
老头闷声回答。“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褚君接口问道，“这使命又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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